因为被逼迫承认向官员行贿800万元,优秀企业家、江苏常州华立液压润滑设备有限公司董事长承勇跳楼身亡自证清白。这个悲剧,在万里之外的新疆,传来遥远的回声。
2023年10月23日,一封来自克孜勒苏监狱的控告信被送到了新疆自治区喀什地区监察委员会。正在服刑的犯人、原喀什中院执行局长王伟,请求司法机关对
“向他行贿”的26人追究刑事责任及相应的法律责任。
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中级法院“(2021)新30刑终1号刑事裁定书”,认定王伟收受他人财物共计530万元,以犯受贿罪和非法私藏弹药罪,数罪并罚执行有期徒刑11年6个月,并处罚金人民币80万元。上述26人,都是判决书中的“行贿者”。“众多行贿人员均已达到行贿罪的立案标准,其中姚军行贿50万元、吴灵光先后三次行贿70万元、施希福先后三次行贿100万元甚至达到了行贿罪中‘情节严重’的规定,按照‘坚持受贿行贿一起查’的中央决策部署,他们都应该被追究刑事责任。”
几乎同时,王伟向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递交申诉状,请求撤销上述判决,宣告自己无罪。王伟说,他遭受体罚刑讯逼供,还被用老婆孩子的安全威胁,甚至用药物控制,做出有罪供述。而几乎所有行贿者的资金来源不明、去向不明,只凭单一的口供笔录,就判他重刑,希望那些“行贿者”在刑事责任的压力下能够说出真话,还他清白、给他自由。
王伟的申诉代理律师向喀什监察委控告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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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贿单位”民事起诉索要“行贿款”
从开庭受审到投入监狱,王伟一直喊冤。拖延到现在才正式提出申诉,其中一个原因是,一名“行贿者”起诉王伟的妻子,要求“返还欠款”80万余元。而这笔钱的一部分,已经被前述“刑事裁定书”认定为王伟的受贿款了。
新疆龙虎鑫国际贸易有限公司卡拉贝利水利纽工程砂石料厂(下称“龙虎鑫公司”)作为甲方与乙方姜河签订的《砂石料厂内部生产责任承包协议》约定,“甲方按工程项目的需求和设备生产的能力,每月提前下达给乙方各项生产任务的计划指标。乙方自备油料、人员、挖掘机、铲车和运输车辆及人员生活保证金,足额完成甲方下达的各项规格的生产任务。”协议签订于2017年2月25日,王伟的妻子王春梅作为担保人在协议书上签字。
王春梅不但是协议的担保人,还负责乙方姜河的财务结算。这是王春梅从喀什广电局退休后另找的工作。
因为“承包期间并未向原告交付生产的砂石料也未支付油料费人工工资等费用,截止至起诉之日,原告垫付油料、 人工、 挖掘机铲车与运输车辆以及人员生活保证金共计6749999元未支付”,龙虎鑫公司于2023年8月31日将姜河和王春梅起诉至乌恰县法院,要求两人偿还欠款和利息合计814723元。
龙虎鑫公司提供的证据里,有多张王春梅签名的收条。其中日期为2017年5月10日的收条内容为:“今收到龙虎鑫国际贸易有限公司代发砂石料厂设备租赁费¥186666元,人员工资¥51000元,合计¥237666元。”后附有工人工资的详细发放名单。
然而,前述“刑事裁定书”却认为,垫付的资金中,龙虎鑫公司于2017年 3月28日和4月19日向王春梅转账的15万元,为该公司法人“张红英希望通过王伟帮助立案”而给王春梅的行贿款。虽然王春梅为该15万元垫付款打有借条,但“刑事裁定书”仍特别注明:“王春梅与龙虎鑫公司没有产生金钱往来的合理事由。“
“有承包协议、有收条有借条、有各种往来账目和实际的工程施工,竟然没有金钱往来的合理事由?!”狱中的王伟感叹说,这样的判决荒唐到无以复加。而龙虎鑫公司的民事起诉,充分证明了他的罪状里,唯一一笔“通过转账受贿”的案由是假的。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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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来源”“去向不明”的500余万元受贿款
除了张红英这一笔,“刑事裁定书”认定的王伟25笔515万元受贿均为现金。
例如,“刑事裁定书“认定,2016年8月至2019年5月,王伟担任喀什中院审判委员会专职委员、执行局局长期间,利用职务便利,分3次收受施希福现金100万元,为其谋取利益。
施希福是浙江省乐清市人,在新疆喀什做生意。为喀什正大购物中心有限公司和喀什正大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下称“喀什正大“)的法人及实际控制人。
法院认定,因中国信达资产管理股份有限公司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分公司申请喀什中院执行喀什正大和施希福等人一案,施希福于2016年8月在喀什天缘国际酒店大厅,“将装有30万元现金的黑色手提袋交给王伟”,于2018年12月在喀什中院王伟办公室,“将装有30万现金的单肩背包交给王伟”;因和田县农村信用合作联社申请喀什中院执行和喀什正大和施希福等人一案,施希福2019年5月在喀什天缘国际酒店大厅,“将装有40万元现金的购物袋交给王伟”。
按照施希福的说法,他三次都是从浙江省乐清市的家里取出数十万元现金,乘飞机到新疆喀什交给王伟的。
王伟则当庭表示,他不认识施希福本人,施希福的案子涉及本地最重要的金融机构,自己不可能帮上忙,不会也没有收受贿赂。
“电子支付作为主流交易方式的大背景下,个人或公司存放数十万现金极不符合常理。”王伟的申诉代理律师王兴启指出,施希福、还有冯涛等人均提到自己是携带大量现金坐飞机来到喀什向王伟行贿,但案卷中并无行贿人的机票、安检记录等客观书证相印证,不能证实行贿人陈述属实。巨额现金除了要通过严格的机场安检,进入王伟在喀什中院的办公室还有一道巨大的障碍,根据喀什中院法警支队的值班制度,当事人进入喀什中院必须登记姓名、查看携带物品、发现敏感物品应当予以上报,“这些钱是如何躲过法警和安检设备的?”
与施希福一样,姚军、吴灵光、葛政懂、张志钦、陈克平等人对于行贿款项来源,均陈述系从家里或公司拿的现金、日常做生意存有备用金等,“办案人并未进一步向行贿人家中亲友、公司财务等相关人员调查核实其是否具备存放大量现金的能力与条件,即使家中或公司存放了数十万现金,现金也不会凭空而来,应调查相关银行流水、交易记录。”
郑晓峰、王和平、冯涛等人称行贿款是从银行取的,但都没有取款凭条或转账凭证客观书证相印证。
被认定的530万元赃款,其中姚军行贿50万元,供述称交给祝国荣保管,但祝国荣笔录中并未显示是否收到50万元。
其余的钱,供述用途有三种,分别是自己开销、交给妻子、借给朋友。但是,王伟没有高额消费记录和贵重物品等,搜查家中以及办公室的财产清单:活期存折2张,定期存单5张,各类银行卡14张,现金6.72万元,合计98万余元,远低于530万元。存款没有超出家庭合理性收入,居住的房屋以及家中陈设、家具均是普通工薪阶层水平,没有超出工薪收入的家用设备和贵重物品,全案材料也没有任何出借大额资金的记录。
受贿款没有来源,去向不明,受贿530万元的事实自然存疑。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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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的白色药片
被指受贿的530万元赃款,没有来源、没有去向,也没有通话记录、银行流水等客观证据加以佐证。但是,法庭不但拒绝“行贿者”出庭作证,且不进行非法证据排除,仅仅根据“行贿者”孤立的证言,加上王伟本人被纪委扣押期间的认罪笔录和“自书材料”,全部被法庭采信,成为定罪的依据。
王伟在监狱写的申诉书陈述,这些行贿者是纪委办案人员程刘岩等人从喀什中院2016至2019年度执行工作台账的案件中挑选出来的,然后根据案件标的大小确定行贿数额,要求这些人写出举报材料,“再用电脑打印纸打印出我受贿的时间、地点、受贿数额的模板,让我依照模板接受他们的询问,形成我自愿承认受贿的笔录,之后强迫我按照模板书写自书材料。”
“行贿者”中,包括施希福在内的14人与王伟从未谋面。为什么承认不实的指控?王伟称遭到了严酷的刑讯逼供,限制睡眠、控制姿势、罚站等。罚站导致王伟双下肢严重浮肿、双脚底部淤血肿胀皮肤发红,入狱半年后留有淤血的痕迹。调查人员威胁:如果不认可,也会以零口供数罪并罚判处15至16年的有期徒刑。办案人员还进一步威胁,如果不接受全部事实,把王伟的老婆孩子也以共犯弄进来。
实际上,王伟的妻子王春梅一段时间内被要求每天去喀什监察委“报到”,遭受体罚和辱骂,直至签下退赃保证书。他们的女儿也被叫到监察委,给一叠材料,然后按照“背下来”的材料内容制作笔录。
更恐怖的是,王伟说,办案人员以补钾为名每天给他吃两个“白色药片”:“我正常的思维活力在白色药片的驱使下,跟着办案人员的套路一步步把我带到了噩梦之中。在没有任何反抗意识的情况下,顺应着程刘岩、王诗清、廖新曙的陷阱,承认了他们为我精心设计的所有受贿案件,并形成了同步录音录像和纸质的口供笔录,签了名字,捺了指纹。”
自2019年10月30日至2020年1月23日,在监察委的84天,被王伟称为“人生最黑暗的时刻。”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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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竞争副院长到遭遇“职业行贿者”
最初,王伟被监察委留置的原因写为“私藏枪支弹药”。那是1995年至1997年期间,王伟在担任喀什市公安局恰萨派出所所长时,打靶剩余的35发六四式手枪子弹。
王伟生于1963年,父母为援疆干部。1981年,王伟成为一名警察,先后在喀什市公安局治安大队、国保科、恰萨街道派出所工作。1997年,王伟从恰萨街道派出所任上调任街道党委副书记、政法委书记。2001年进入法院系统,先后担任麦盖提县法院党组书记、喀什中院立案庭副厅长、行政庭庭长等职务,2015年8月起,任喀什中院审委会专职委员、执行局局长。
从警察到法官,打靶剩余的35发六四式手枪子弹最初放在办公室,调职后拿回家扔在储藏间。自己都忘了,没想到被监察委抄家搜了出来,成为留置的理由。
对“私藏枪支弹药”,王伟认罪认罚。但之后的受贿罪,他表示纯属罗织,是官场斗争排除异己把自己踢出来当替罪羊。
王伟实名举报喀什中院副院长高某。王伟说,他在担任审委会专职委员、执行局局长的时候,被委以重任,兼了政治部主任的大量工作,使全院工作作风和执业规范获得提升,法院各项指标均扭转并获得好评。但因此,成为刑事审判一庭庭长高某竞争副院长的对手。王伟入狱,高某顺利升任喀什中院副院长。“她的后台时任喀什地区主要负责人,现在已升任自治区领导。”
“领导说要给王伟定600万受贿。为了给王伟凑数字,他们无稽之谈到可笑的地步。”
王伟的亲属说,“比如有30万,各方笔录都认定是用牛皮纸袋装的,但牛皮纸袋能否装下30万?法院也觉得太离谱,只好去掉。”
更离谱的是,王伟因为坚持原则而得罪的商人,也出现在行贿名单里。
郑晓峰是喀什地区知名的商人,旗下有新疆秦商伟业房地产有限责任公司、新疆远方企业集团公司等众多企业。起诉书称,新疆海盛建筑安装有限责任公司追讨新疆秦商伟业房地产有限责任公司2274.7177万元工程款,喀什中院查封了该公司法人郑晓峰的财产,并对郑晓峰限制高消费,“为解除限制高消费,郑晓峰找到时任喀什中院执行局局长王伟寻求帮助”。
王伟表示,为了尽快办理案件,喀什执行局依法对郑晓峰采取限制高消费、将其纳入失信人员黑名单的惩戒。而郑晓峰确实找到王伟要求取消惩戒措施,但因为取消惩戒需要告知申请人并征得同意,王伟没有同意。
之后郑晓峰又找到了时任喀什中院党组书记祝聪、喀什地委副书记扎克左尔东等多名领导,对王伟施压。王伟带着执行局副局长,抱着郑晓峰公司的案卷,到喀什地委副书记扎克左尔东办公室汇报工作,“扎克副书记当场表示理解和支持我们的工作。”
然而,王伟的罪名里,却出现了一个月内共计三次收受郑晓峰30万元贿赂的情节。“2018年9月初在美食街路边,郑晓峰在自己车上将装有10 万元现金的牛皮纸档案袋交给王伟。”“2018年9月中旬在喀什海关旁美食街,郑晓峰又在自己车上将装有10万元现金的牛皮纸档案袋交给王伟。”“2018年9 月,为感谢王伟帮助,在喀什海关旁美食街,郑晓峰再次在自己车上将装有10万元现金的牛皮纸档案袋交给王伟,三笔款项王伟均予以收受。”
“这是对我人格的侮辱,是对法律的践踏。他们的所作所为经不起历史的检验。”王伟说,如此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事情他们都能干出来,500余万元的受贿额只凭单方面口供定罪就显得顺理成章了。
王伟发出控告信,请求司法机关对 “向他行贿”的26人追究刑事责任及相应的法律责任。除了希望那些“行贿者”在刑事责任的压力下能够说出真话,还希望法律能够惩处郑晓峰这样的“职业行贿者“。
喀什地区近年落马的高管,几乎都有“郑晓峰行贿“的内容。仅王伟能够确认的就有:曾任喀什地委副书记、行署专员的艾克拜尔吾普尔,曾任喀什市委书记的曾存,曾任喀什地委副书记、政法委书记的张正荣,曾任喀什中院党组书记的祝聪等人。
“判决书或其他文件都认定他们接受了郑晓峰的巨额贿赂。如果是真的,应该按照中央《关于进一步推进受贿行贿一起查的意见》,追究他行贿罪的刑事责任。如果像我这样是假的,应该以追究他诬告罪的刑事责任。”
2023年11月11日,因为被逼迫承认向官员行贿800万元,江苏常州华立液压润滑设备有限公司董事长承勇跳楼身亡自证清白。这个悲剧,成为王伟狱中喊冤精准的注脚。